才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位置给你留的缺。”
千明不言语,显然仍是不太愿意接受这样突然的安排。北自顾自继续说,“你不去,那只能雇别人来填缺。”
“那我考虑考虑。”她说。北点点头继续临帖,千明闷闷不乐,赖在书房不肯走,在旁边转来转去看他写字。看久觉得无聊,转而摸出一个小巧玻璃瓶,研究半天,压低泵头往手腕上喷。
突兀的香味霸道地冲撞开宣纸和字墨的味道,北停笔猛然侧头打了个喷嚏,墨水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快完成的整幅字都毁掉。
千明扬了扬眉,噫一声,“你不喜欢呀。”接着颇有点遗憾地细细打量玻璃瓶上洋文,“上海饭店的歌女上次送给我,说现在名媛流行用这个。”她倒是挺中意这味道。
北想起歌厅的白俄舞女体香熏鼻,纤纤细指轻勾路人的衣摆裤头,见是广东人便声声靓仔靓叔,说我这里价钱最公道,包你食过还想来。
“不喜欢。”
他说着就搁下毛笔,将窗户打开,外头的风便进来些。
7、
次月,上海的赵家设洋派宴会,给有头有脸的各家都发了邀请帖。
赵氏是姜家的表亲,近年来在上海做些银行金融和外贸服务,很有些起色。
宴会设在中心地段的洋楼,敞开式庭院里还有喷泉景观,三层高的洋房,一二楼都用作宴会舞厅。后院有专人修剪草坪,酒水、西点和鲜花全都流水一样上桌。
刚过傍晚六点,聚会没开场,人也还稀稀拉拉没到齐。场外停着几辆汽车,缓缓驶入的一辆停住,侍者上前开门,姜锦年探身踱步而下,又朝里头搀出母亲。
姜母还是小脚,走路少不了人帮衬。
姜小姐出生后正赶上放足,新政府专程颁布法令禁止女人再缠足,这才逃过一劫。饶是如此,这事还被姜母翻来覆去地絮叨数落良久。
她颤巍巍缓步依靠着女儿,很快里头出来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搀过她另一侧手臂,一下哄得她皱纹都漾满笑容,招呼他,“哦哟,绮年亲自来。”
姜小姐脚步停滞,避开对方眼神。
赵绮年。姜锦年。表兄妹是连名字都如此登对。
姜母笑着同一左一右强调,要不是早些时候隔着这么远,我一早便要定娃娃亲的。
太阳一落下,暮色收拢。清寂的月就从昏黑中浮出。
大厅内多人已入席。官员,商人,交际花,除却时常见报的熟面孔,还有金发碧眼的外交使臣。吵嚷喧哗,伴随着浮荡音乐声,舞池里也三三俩俩转满人。
姜锦年在二楼露台,没有独自站太久,很快后方便笼下一片阴影。
伸至她目前的是一碟白色糕点,上面斑斑碎碎地落着金黄,桂花的幽幽香味和米糕的热乎劲裹在一起。赵绮年一手插在裤兜,另一手端着碟子,“嘱咐专程为你制作,尝尝。”
姜锦年礼貌地笑,“谢谢表哥,我不爱吃。”
他便也笑,“家里仆人佣人太多,昨天我想挑几位遣返回去。巧的是有一位扬州的厨娘年纪大了,本来合该让她走,我念着表妹是淮扬人,就令她做件桂花糕,特意端出来。”
两人就这样立在露台石栏边,锦年不时打量厅内那口西洋挂钟时间。
他仍然维持这样的姿势,将那瓷碟放到她跟前的围栏上,继续说。
“做人不好忘本。表妹不吃,是不喜欢家里味道,偏生要尝外头厨房的?”
“这和家不家里头没关系。”姜锦年听他意有所指,摇摇头,“我只是不爱吃糖糕。”
“如果一口都不尝,那我只好把厨娘遣返扬州。”赵绮年好似无奈,列举道。
“来一趟上海做工不容易,她还有一家数口,男人卧病孩子又小,指着这份工钱。”
锦年垂着睫毛,不再做声,半晌拈起一枚,往嘴巴里送,软糯是软糯,香甜也香甜,但总也尝不出味道来,直梗在喉口。
赵绮年见她乖觉,立刻便满意,转而说起,“小时候我去扬州,住姜园内的西院。园子中轴线以西,九进九出,曲曲折折,有亭台水榭、楼阁夜雪,荷花池、梅花园。屋房都极尽精细,早晚都有家丁女仆,巡查清扫。”
她嚼着口中点心,只顾吃得不言不语。姜园整座西院现在都充了公,现在姜家所居面积,只得以往四分之一。
对方不搭腔,赵绮年也不恼,伸手从口袋抽出鸦青色手帕,去细细擦拭她嘴角,动作温柔,“瞧,你这一口便救活一大家子。我不会撵那位厨娘走,以后你喜欢吃什么,尽管同她吩咐。”
夜风里,隐隐听得远处有人在唱《玉簪记》。
“长清短清,那管甚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在枕上听。柏子座中焚,梅花帐绝尘。”
挂钟敲响整整十下。昆曲是字字婉转,曲曲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