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园输给了下塘徐氏,十二年前这桩旧闻令无数苏州人扼腕叹息。
薄暮时分,沈絮川做完了手中的活,心绪难平,趁家丁婢女忙得脚不沾地,独自溜出厨房。一行旧燕穿过回廊,带起温柔晚风,她踱过芙蓉隈,途径小沧浪、梦隐楼、湘筠筑,蔷薇花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引她跨进月亮门。
天色已暗,远处灯火仿若隔世,一阵清越琴鸣破开竹海涛声,汹涌而来。沈絮川席地而坐,望着竹枝上升起的钩月,忽而灵台清明,胸臆开阔。
琴声停了,她摊开手,将一块雕成瑶琴的黄瓜放在地上,而后消失在夜色里。
画楼东畔,陆雨时提一盏风灯,俯身拾起那张小琴。
“将她的户籍调出来。”
*
(二)
入夏后沈母病重,沈絮川许久没来饭馆,孙老板看到她很是欢喜:“陆公子花了二十两银子,请你雕一套百鸟朝凤。”
客人包了场,沈絮川起个大早,写请帖、雕南瓜、修字画,从冰窖取出浸了蜡的雕花,亲自送到雅间外。
“玉藻兄不必担忧,你朱家的基业,云冉不会危及半分。”是徐霜寺在说话。
沈絮川正要推门的手僵住了。朱家玉藻……
一个陌生的声音缓缓道:“令尊陆岩陆阁老的为人,朱某很是敬佩,不过在下只是个翰林院编修,人微言轻,只能把话递到圣上耳边,还要靠云冉打点其他。”
陆雨时笑道:“如此便已足够,届时朱兄的喜酒,我会另备重礼。”
朱玉藻语带感慨:“云冉,你在京城闯荡五年,咱们翰林院私下都唤你作‘云中君’,竟未听过有人讦你一句坏话。如你这般天纵奇才,定是要长留京城的,今日我问你一句,事成之后,你当如何处置宋鹤年之属?”
沈絮川若有所悟。陆岩与王献臣同朝为官,是清正耿介的阁臣,先前很得圣上宠信,但因得罪东厂,三堂会审时被判抄家,为不连累族人,自缢于狱中。那宋鹤年,便是十年前判案的刑部尚书。
陆雨时淡淡开口,嗓音带着从容的冷意:“既是云中君,只会施云布雨,恩惠他人,又怎会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呢?”
徐霜寺突然放声大笑:“妙极妙极!那些姑娘若知晓你的真面目,恐怕连同你说话都要寒颤。”
“表兄言之过早。”陆雨时含笑道,“门外候着的,可不是一般闺秀。”
沈絮川浑身一颤。
门开了。
陆雨时施施然站起身,望着她手里的百鸟朝凤,拎起一朵精致如玉的梅花,眉目间尽是柔和:
“沈姑娘,你来的正是时候。”
*
沈絮川梦见一个清雅公子用萝卜把她暗杀在厨房里。她成了只锯嘴葫芦,龟缩在家,哪也不敢去。
端午前后麒麟阁闭门谢客。沈家住在醋坊桥,沈絮川陪母亲去玄妙观上香,母亲要替她求姻缘,被沈絮川止住,换了支平安签。
回到家中,沈絮川包着粽子,低低道:“孙老板要把饭馆留给我,我忙着赚钱,没空嫁人。”
沈秋淮卧在榻上,憔悴病容掩不住眉眼间的秀色,淡笑道:“你姑姑一家丁忧期满,北上途经姑苏,暂居桃花庵,上月修书给我,有催婚之意,你若不想嫁,就去推了。”
沈絮川郁闷得一口气连包二十只粽子。姑姑向来看不起母亲,一个歌伎能做正室,可不是打王家的脸。
祖父王献臣在永嘉任上时,曾去九鲤湖为爱女舜华求姻缘,之后游玩松江府的龙华寺,果真遇到状元朱哲文携子上香,两家子女婚后琴瑟和鸣,生有一子,便是与她指腹为婚的表兄朱从煕,字玉藻的——就是那天和陆雨时密谋的客人。眼下他在翰林院任职,官虽不高,却左右逢源,很得圣上宠信。
与姑姑相比,嗜赌如命的父亲王舜安则晚景凄凉。当年陆雨时的外祖徐少泉凭一颗六面都是六点的骰子,从酩酊大醉的父亲手里骗得拙政园,致使一家三口无家可归,父亲悔恨交加,酗酒度日,最后病死在破屋里。母亲做绣工累坏了身子,亏得她十四岁便能与得月楼的师傅比雕工,母女二人齐心协力,慢慢还完了赌债。
落难时不见朱家接济,这下倒想起她来。沈絮川拍案而起,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留在姑苏。
*
七里山塘乃是唐代白居易所修,翠柳千丝,桥拱万虹,歌台舞榭如招引蜂蝶的鲜花,次第铺开十丈软红。
端午那日,沈絮川挎着一篮粽子,先去山塘街最负盛名的巫云馆领摹扇面的工钱。老板引她上楼,路过垂着珠帘的隔间,不想狭路相逢。
朱玉藻搂着一名丰腴秾丽的歌姬,大有良工得一把美琴之态,并未察觉有人注视,耳鬓厮磨好不惬意。
沈絮川拿着工钱,转身去了桃花坞。
她提着沉甸甸的粽子,在巷口碰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
陆雨时立在桃花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