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封信件落款来自十七岁,火化馆的天是浓稠到化不开的灰,季菲亲手捡拾碾碎至亲的骨头,父母从此变成两个小小的罐子,被装进合葬的坟冢。
葬礼、又一次葬礼,一遍遍确认证据、开庭......
长大这件事就这么避无可避地在一瞬间发生,每个人都在可怜季菲,但每个人又都只能一遍遍地劝她要坚强。
生活继续按部就班,季菲重新回到学校,还是学理科,和曾柔不再是同桌,看谁好像也都是和世界同样模糊的一张面孔。
然后早起,上课,下课,考试,回家。
分班来的恰到好处,有人会在背地里好奇她家的事情,但能少掉很多善意到像怜悯的关心。她成绩稳步上升,一步步走成别人眼中的励志踏实,似乎真的就要像爸爸妈妈希望的那样,永远做一个勇敢的小孩。
虽然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的快乐。
她开始常常能见到方林溪,也从重新回到学校上课那一天就知道自己和他分在了同一个理科班,季菲依旧记得他,但看到方林溪的第一眼,想起的其实只是那只猫还有那天的阳光。
后来也神奇地没有和他说过一次话——
就像对于两人互相在隔壁教室上了一年半学却从没见过面这件事一样,季菲为此感到惊奇,但同时又感激于他没有多问她哪怕一句关于那天在办公室外的事情,即使他肯定已经从无数人的口中知道个清清楚楚。
毕竟之于那时的季菲来说,每一声节哀和安慰开解都是凌迟一般的二次伤害。
所有的悲恸被用来护住心脏,自尊用来筑起高墙,成绩看似让季菲的前途重新变成一片光明,实则还在生长的骨骼已经千疮百孔。
她就这样沉默着独自走过半个崭新的春夏秋冬,沉默到连自己都以为这只是生命的一场剧痛而非阵痛,直到高三的运动会,季菲终于安静地感受到自己的崩溃。
青春期的冲动早就被终结,那其实连一场有预谋的出逃都算不上,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写好了一张病假条,甚至还先参加了班级里没有人报名最后只能抓阄决定的女子800米,然后才在班级同学羡慕的眼神中背上早就收拾好的书包离开——
不用上课的运动会卡的最严的就是病假,除了季菲。
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都在她出生前就已经去世,到了如今更是已经没有什么“家事”需要请假,偏偏病假又变得更好请。
津城的冬天干燥得像吃过一整袋江米条的喉管,呼吸间鼻腔僵硬,季菲把下巴埋进去年冬天那条宝蓝色的线织围巾里,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亮色。
带着八百米后口腔溢出的淡淡血腥味,她踏上3路公交车,坐到最后一站的时候车上只剩下季菲一个人。
附近有家殡葬店的老板还记得她,边叹气边招呼她应该要买些纸钱,她虽然不想和谁搭话,但还是走了进去。老板带着外地口音,有些像她小时候看过的不知名地方影片,因为这个原因,原本只打算买束白菊的季菲最后又拿了半叠黄纸钱。
冬天虽然冷,但平时一贯都是蓝天白云的晴朗,偏就今天阴,天空低的像要崩塌,偶尔能看到几张盘旋的圆圆纸钱,单薄的黄色和白色。
季菲继续一个人走,慢慢爬墓园长长的阶梯,口中喘出的气在围巾上凝成水雾,身旁是无数陌生人的墓碑,矮矮的常青树让她无端想起去年北方的冬天,萧索凄凉,满目荒唐。
好在最害怕的时候远处传来一串稀稀疏疏的鞭炮声。
其实她从前比起安静却更害怕鞭炮声,无论是去别人家做客还是过年,每次放鞭炮的时候季菲都要跑到远远的地方再捂住耳朵。
也有其他同样怕响声的小朋友,他们被父母责怪不勇敢,是软骨头,但妈妈却从来不责备她,只教会她捂住耳朵的时候不要张开嘴巴。爸爸总是笑,却会在鞭炮声消失之后分散她的注意力,当趣闻一样教她听声——
“喜事的鞭炮声总是格外响,因为大家都是早早就开始期盼,买了鞭炮后在院子里反复的晒,晒到声音又脆又响;丧事的鞭炮声却是相反,因为悲伤的事情总是突如其来,而且没有会愿意热烈地为此庆祝,响声只用来提醒世界,又有一个人与宇宙再无瓜葛。”
当时似懂非懂的话此刻却在脑海中反复播放,买黄纸钱的时候季菲没要给老板的塑料袋,此刻就这么一叠的拿在手里,据说到阴间能变成黄金万两的东西,实则只是劣质又薄脆的纸张,摸起来粗糙,一捻一指头碎灰屑。
听出乍然响起的鞭炮声,腾不出手来捂住耳朵的季菲早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做压强,固执地在围巾下张大嘴巴,眼眶不受控制变得潮湿。
津城的墓地并不算大,再怎么体力不支季菲还是很快就到达。
那是一座合葬的墓,旁边和所有墓穴一样修了两个石头做的花瓶。斯人已逝,不是清明也不是忌日,除了已经被雨水冲刷褪色的、墓园统一放置的假花,一片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