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脑中嗡地一声似有根弦绷断,心中蓦地有如翻江倒海,万般思绪搅成一团,但面上仍然是不发一语,只是直愣愣低头瞧着楼下的几人,唇色渐渐泛白。
审讯室二人犹吵得正欢。那冯禄不理章听的愤怒,甚至有丝洋洋自得,他拢了拢袖子,不复先时的惶恐,暗嘀咕虚惊一场,原是为了这等小事,颇不以为然地朝高恩世侧了侧身,悄语道:“大人,咱们都是自己人,国丈他老人家还等着小的回去回话呢,莫要为了这等乡野之人伤了中宫和缇营卫的和气,赶明儿公主殿下大婚,咱们相处的机会还多着呢!”
一旁的章听按捺不住,趁人不察挣脱缇骑的辖制,冲上去揪住冯禄的衣领吼道:“皇亲国戚就了不起吗?就可以随意戕害别人的性命吗!我母亲因为你的巧言令色平白丢了一条性命,这笔债你该怎么偿!”
缇营卫多年的浸润让高恩世捕捉到了事件的关键,他并没有派人制止章听,而是顺着章听的话,问下去,“你到底还是把你母亲的首饰拿出来了?”
章听脸涨得通红,浮现愧色:“是,我是猪油蒙了心,冯禄和我保证万无一失,所以我想着不如一试,趁我母亲和舅母出门礼佛,偷偷把全套金饰头面拿了出来。”
楼上的殷恪微微一嗤,低声道:“本想瞒天过海,倒是人算不如天算。”
“没想到啊,那场所谓的婚事迟迟没有音讯,先皇突然驾崩,全国服丧,妇人只可簪戴银饰,母亲这才翻出了许久未看的首饰盒,发现了其中端倪。”章听浑然不知楼上动静,自顾自地话着。
“母亲素来是个气性高的,即时便寻我来问话,正逢上我向冯禄索要钱财未果,一时气血上头,顶撞了她老人家几句,第二天,她就悬梁自尽了。”他的胸腔抑不住地发出悲鸣,双目赤红,悲怆而绝望,似落入陷阱的困兽。
饶是见过了那么多人间惨剧、生死离别的高恩世也不禁摇头叹气,怒其不争道:“何苦呢,谋求不易之财,终是害人害己!”
然而冯禄依旧不知死活地辩解:“我没有诓他啊,他们自己等不及,怪得了谁。”
“不是你一步步诱导我,我何至于此?不是你们次次拍着胸脯保证,我何至于铤而走险?是,我是傻,相信你们所谓‘第一手’消息,相信堂堂武信侯嫡子会放着千尊万贵的长公主不娶,主动求娶一个生长于乡野之地,封上郡主不足半年的女人。可是,这也不是你们推脱嘲笑的理由,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拼了我这条命,即使告上含元殿,我也还是这句话!”
“呵,我诓骗你?要不是看你们家对我家老夫人照料多年,算得上苦劳,我们冯家才懒得搭理你们!哼,贺家,百年勋贵之家又如何?还不是覥着脸上门求我们娘娘把女儿嫁过去,抢着当这个驸马,你还莫不信——”他在怀中翻找了一番,似乎没寻到想找的物什,有些不耐烦,骂骂咧咧道:“今天是你运气不好,没有眼福,下次让你见见你所谓的长公主的闺房物,那可是他们贺家‘投名状’呢!”
那枚香囊,安安静静地摆在长乐面前,正是长乐方才在青楼瞧见的,她亲手所绣,亲手所赠的爱情信物。耳边,楼下的争执声,仍旧一程程传来。
“你还别不信,那贺家三郎亲口说的,先前是囿于谢皇后的权势,不得不对那骄纵的长公主虚与委蛇,直到见到我们家新昌公主,才知什么是一眼钟情,什么是辗转难眠。”
“女人嘛,要依附男人而活,公主也是这个理儿,老皇帝不在了,长公主也就失势了,为了一个没有前途的女人,得罪当今皇帝,贺家可没这么傻……”
长乐再也听不下去,夺门而出,跌跌撞撞疾走在诏狱阴冷的甬道上,烛火一圈一圈笼着些微光芒,像旷野里陪伴夜行者的茕茕萤光,在浓黑如墨的暗夜里,妄图挣得些慰藉。
殷恪追了上来,“殿下稍待片刻,臣现下让人备车马。”
他永远这么周到细心,体贴人意,即使是此刻一眼洞明她的心思,也并没有多加一语,甚至没有揭破。
她眼下心中乱作一团,徒能浑浑噩噩地搀着殷恪的手上了马车,马蹄噔噔蹬地行走在寂静的朱雀大街上,再不复白日的繁华,市坊静谧如斯,似乎都能听见阁楼上士子的夜读,矮坊中哄孩安睡的摇篮曲。
长乐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紧衣角,不发一言,但儿时相伴的情景却不受她意志控制,如走马灯一般纷沓而来,他捡起她掉落的杏子,他送她颇通人意的鹦鹉,他陪她走过寂寂深宫岁月,他向她转述父兄经历的铁马冰河,他更是趁乳母不察时偷偷对她许诺会一生一世照顾好公主。
下马车时,贺府门前两盏灯笼晃得她心头发晕,夜色下的武信侯府格外陌生,像一只蛰伏的猛兽,远目可见染上浓墨的飞檐楼阁,而西南一角就是贺明章的青梁轩。长乐未曾夜来侯府,今夜,于她,有太多的初历。
她吸了口气,走上台阶,早有千户去贺府叩门,也不多言,只说是缇营卫办差。
门应得极快,卫管家亲自带着一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