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恪提袖放出一只黑额红腹山雀,袖角的梅花,在月色清辉下时隐时现。
山雀报门,缇营卫至。前次在衡川长公主府,长乐只在下人通传里闻听了缇营卫查案的怪癖。这回亲眼见之,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只憨态可掬的雀鸟。
门很快从内开启,是个清秀的姑娘,见到殷恪,并不惊讶,只垂首轻轻道,“您来了。”
侧身将殷恪和长乐迎进门,天阶月色凉如水,小院前一方小小竹椅、竹凳,长乐心道,若不是为公案而来,倒是卧看牵牛织女星的好时节。
她随殷恪在竹椅上坐下,听殷恪开门见山,“横江说,你有事要同我说。”
“是——”姑娘点头称是,又抬首望了一眼长乐,面有迟疑。
“无妨,自己人。”
这话其实有歧义,好在长乐心宽,再一次原谅外臣“不敬”长主的过错。
“昨儿,我听魏大人说了老夫人要给我们娘子招魂的事了,晚上一闭眼,就是姑娘最后满脸血污的模样。”清秀姑娘面有愧色。
“这些话儿,我藏了快两年了,也受磋磨了两年,我的命是捡来的,若再掩下去,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养我长这么大的徐府,更对不住我们含冤九泉的大娘子。青天在上,今日所言,句句肺腑,如有欺瞒,甘愿五雷轰顶,民女别无所求,只请大人为我们姑娘伸冤做主啊!”
说完,姑娘跪下扑通一声跪下,重重朝殷恪和长乐拜下,而后,直起身子,像是怕自己后悔,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快语道:“婢子阿霜,九岁那年,家中揭不开锅,被卖给徐府做丫头。后来娘子出嫁,是长女,夫人偏重,特多配了几个陪嫁丫鬟,捎带上了我。”
“到了李府景澜院也还是干粗活得多。我不是徐府的家生子,资历浅,也没有相熟的婆子妈妈替我打通关节,姑娘身边的姐姐们惯不喜欢我,常支派我干那跑腿琐碎的活儿,长历十七年正月初六,也就是我们娘子亡故那天也是。
因着老姑奶奶回门,府中置办宴席人手不够,我们景澜院被春晖堂的人摊派了不少活计,管我的春蘅姐姐被派去看管酒库,预备前院吃得不够,再及时来取。她嫌差事没油水,不乐意去,便私下推了我去,反正小丫头长得都差不多,我不常出院,没几个人识得。
我不敢违命,领了牙牌,在酒库一待就是一日,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雪,炭盆里的火燃尽了,夜渐深,我在酒库捱得手脚冰凉,想去前面的值房讨点炭来,还未跨出院门,就依稀听得一声惨叫,再后就是‘咚——’地一声,似有什么坠地。
我当时害怕极了,想起早上筹办宴席前,管事妈妈们千叮万嘱,这两日府上人多,内宅仆妇们少乱走动,我怕惹祸挨罚,不敢再出门。又过了半个时辰,门外再无半点声响,我才壮着胆量走出来,雪下得比先时更大了些,酒库偏处府北,平时并无什么人来,而地上有两行脚印,未被雪盖住,显是新踏,我再不敢在酒库多作停留,趁四下无人,忙偷跑回了景澜院。”
“第二日晨起,听到了我们娘子投井的消息,说是和老夫人拌嘴出门散心,走到北边院时,看到一口闲置多年的水井,一时没有想开,投了井。”
“你认为有人谋害了徐娘子?”长乐遍体生寒,仿佛来到了徐娘子殒命的那个飘雪的寒夜。
阿霜摇了摇头,“初时我并未想那么多,只当是姑娘钻了牛角尖。她们指派了我去为姑娘擦洗身子换衣裳,说春芷、春蘅两位姐姐悲伤过度,难以支撑,已然卧倒在床。我领命,同去的还有三位姐姐,皆不是姑娘用惯的贴身丫鬟。到了姑娘身边,她们推说我陪嫁来的,同娘子亲厚些,便让我去干近身的事,她们只敢远远地烧了些纸钱。我咬牙上前,却在姑娘的鞋里发现了这个——”
摊在阿霜手心的,是一枚金灿灿的骰子。
骰子?
赌具?!
不仅如此,还是纯金打造,六面皆镶红宝石,显然来历不凡。
大承朝严厉禁赌,特别是官宦人家。
何以会在徐娘子逢难的衣服里发现一枚骰子?
难道,徐娘子投井之时,身边尚有旁人?
思及昨夜见到两行新脚印,阿霜心头惴惴。
此人为何见死不救,抑或是,是此人推了徐娘子?
徐娘子不是自尽,而是被活活杀害?
尸体是在靠近酒库的废井里发现的。
难道,昨夜那声惨叫,是徐娘子在被害前发出的最后一声求救?
阿霜越想越觉得这才是真相!
如果是了无生趣,万念俱灰,投井自谢于世,又怎么会发出那么凄惨的一声哀啼?
抬头看着姑娘手上的累累伤痕,应是她在生命最后的仍在作最大的自救。
阿霜的小腿战栗起来,没有风的室内,寒毛却根根倒竖。
“徐姑娘的双手,是松开的吗?”殷恪忽然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