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粼粼,一道道宫门訇然打开,又缓缓钝钝合拢,掀开帘子,可以远远看见队首骑着突厥白马的殷恪,背挺得笔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背影都给人极强的安全感。
缀玉在马车中尚在清点妆奁,一笔一笔在册上细细勾着,想起她见到殷恪畏缩的模样,长乐不由问出了疑惑,“缀玉,你何故如此害怕殷将军?”
倒是缀玉更为不解:“殿下,整个上京,就甚少有人不怕缇帅的。”
缀玉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在九成宫碧城山弄丢长乐公主后,被缇营卫带去认罪时,殷恪淡然扫过自己的眼神,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苛责的话,但缀玉明白,若不是自己是淑景殿旧人,是公主的贴身大宫女,她必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他辖下的缇营卫,没有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不能入的禁地。传闻前一天还和他谈笑风生的朝臣同僚,第二天就被他亲自捉拿下了大狱,私密如闺房的枕边风都成了呈堂证据;再说那谋逆未成,沙场纵横半生,杀人无数的前诸邑王被他一顿挺棍、夹棍、脑箍、灌鼻、钉指伺候后,看到他见自动软了膝盖,磕头只求速死;还有那诸邑王女,抄家前逃脱,他硬是凭着三年前对先王女画像的匆匆一瞥,一眼从万国元旦朝会御宴数百名舞姬中剜了出来,当时王女抹了剧毒的金簪,距离二皇子的咽喉,不过三丈之远。”
这件事,长乐倒依稀听闻过,这诸邑王女一事,之所以让人津津乐道,不仅是她隐匿三年,为父报仇的“传奇”故事,更在于,她痴恋殷恪多年。
传说当年,缇帅查案路经诸邑王封国,王女在屏风后,惊鸿一瞥,即对殷恪一见倾心。她不顾家臣的反对,绝食抗议也要请诸邑王做成这桩婚事,鉴于士族寒门不通婚的俗制,郡主甚至请夺宗室身份,贬为平民。爱女心切的诸邑王,拗不过女儿,颤颤巍巍覥着老脸来求亲。只是这意思还没递到殷恪这边,一封密信断了一切,不到一月,赫赫扬扬的诸邑王府,就化为了历史云烟。
京中的女儿,总对其他闺阁女儿家的身世命运格外感同身受些,长乐知道缀玉她们同情那无辜受牵连、命运无常的王女,但她亦是明白父亲和殷恪的立场。
她出言维护他们。
“殷将军做的,都是分内之事,树敌也好,惹上仇家也罢,最终为的还是国朝。”
“奴知道,不过闲嗑牙,殿下莫往心里去。”缀玉噤声。本身她对于殷恪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本能地恐惧。
一直沉默不语,听她们说话的绣枝,轻叹一声,“那王女,想是生得美貌,让殷将军这样玉石般的冷心肠,也能三年不忘,只是红颜薄命,不知是何结局……”
长乐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
伸出纤纤素手,点了点绣枝、缀玉两丫鬟的额头,“前朝近臣的事,你们还是少议论得好。”
齐国公府邸落于胜业坊,离太极宫极近,长乐估摸着马车的脚程,应是快到了。
掀开帘子,却见殷恪不知何时策马并行于车外,见她探头张望,冲她淡然一笑,“臣预先知会过国公府,还有一射之地便至,殿下放宽心。”
长乐瞧他眼下清明,西沉的霞光染红了半边的衣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丫鬟们的对话,可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她只能低声嗯了一声,复放下了帘子,缩回了车内。
倒是那两个逞口舌之快的丫头片子,现在成了噤声的寒蝉,再不敢乱说一个字。
齐国公世子谢朗早早率人侯在了府门外,同殷恪好一通客气,才勉强按捺下延客入府的盛情。
殷恪回身向马车里的长乐辞行,“圣人说了,长公主殿下且宽心小住几日,莫要想家,有什么话,传达至臣就是,待秋日晴好,臣来接殿下返宫。”
绣枝按礼代长乐答道,“知道,劳烦缇帅了。”
长乐回齐国公府,自然是一派骨肉团聚,齐聚天伦景象。那颤巍巍而来,念着心肝肉的谢老夫人,揽着长乐,老泪纵横,久久不愿放手,内室复又戚戚一片,待国公夫人抹泪慢慢劝解一番,才渐渐消止。
因今日是重阳佳节,宇文汲还算有先见的没有让殷恪带上罪臣来添堵,是以,日理万机的殷恪,倒像是奉皇命,特意亲跑一趟,只为送长公主去外祖家。
长乐还是预先和舅父齐国公谢则世说明了缘由,谢公捻着斑白的胡须沉默了良久,不发一言,回身见表兄齐国公世子谢郎,也是目有郁色。
掌灯时分,舅母带着丫鬟引长乐来到她之前惯住的小院,被衾枕褥自是已叠放妥当,长乐遣散了欲服侍更衣的丫鬟婆子,只说头疼想早睡,拆去繁复的簪翠,重新绾了简单的发髻,闲剪着灯花,等着殷恪。
殷恪说今夜会带她去查案。
半刻钟后,有敲门声笃笃传来,打开虚掩的房门,那站在门外,闻声抬眸看向她的,不是殷恪是谁。
不见白天的恭谨,夜色里的他,总是带些轻松的况味。
“殿下带上幂篱,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