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廷辩 西域(2 / 4)

“老婆子若要为秦人说话,应该带着三川郡的狱卒来拜访张君。”许负和颜悦色:“君侯之所以不快,不过是因为老身说了几句实话而已。想来君侯也清楚,所谓‘天下苦秦久矣’,不过是苛政下的一时怨恨,始皇帝春秋尚盛,变数实在难以预计。将希望尽数寄托于祖龙的失误,未免太过渺茫。有鉴于此,君侯何不稍微做个变通?“

张良微微蹙眉,却见许负回身将舆图悬挂在了树枝上,以拐杖指点舆图的西北部,那是陇西以西,北地以北,超乎于中原理解之外的蛮荒土地。

纵使相国贵子,世代公卿,张良亦反复思索良久,才终于缓缓吐出两个字:

“……西域?”

“不错。”许负欣然点头:“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始皇帝横扫六合,九州万邦已经没有了君侯的立身之地,纵使百般挣扎,亦不过徒劳而已;所谓避强而击弱,何不避开天下无敌的秦军,在这蛮荒西域另开一片天地?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君侯在域外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未必不能等到秦人失政、天下动荡的那一天哪。”

几句话一出,张良登时沉默。

这倒不是他被说得心服口服,无法反驳;而是绞尽脑汁,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战国数百年间中原征战不休,彼此间勾心斗角用兵论武尚且不暇,谁又有那个闲心向千里外的西域倾注精力?就连地处西陲的秦、赵,尚且对西域所知甚少;更何况在中原腹地,被两面包夹的韩国?

——是秦人的刀不够快,还是楚、魏的剑不够利,轮得到你韩国人想东想西!

天可怜见,纵使强汉商贾往来如织时,张骞出使西域都被视为“凿空”,破天荒的惊人举止;以当下的见识,那对域外就真正是两眼一抹黑,隐约听闻的只有荒诞不经的神话。即使张良聪明绝顶,也实在不能凭空捏造出什么说辞。

他只能闭口不语,示意许负继续。

“公子刘邦劝公子留意于西域,自然有所成算。”许负微笑道:“其一,西域辽阔丰饶,但盘踞其上的力量却委实弱小。以舆图观之,秦陇西以外,是月氏、东胡的疆域,虽然盘根错节,但不过是持弓狩猎的蛮夷而已。按当今的战力而论,华夏一人足可抵蛮夷五人,更遑论两军对垒,堂堂之阵了。不仅如此,月氏、东胡还与匈奴屡屡冲突,并常为匈奴所败……“

张良不由眯了眯眼。

张子房熟知天下纵横论术,自然知道这刘邦所谓的“一华敌五胡”多半夸大之词,无足可采;但听到月氏东胡屡屡为匈奴所败时,他心中却真正是大起波澜了——西域他不甚了了,但匈奴却是侵扰中原的常客。而张良曾隐约听闻,北面的燕、赵两国,纵使被秦军席卷吞并,临亡国前都能将匈奴吊着打……

以此观之,这西域也未免……太菜了一点?

张良望一眼舆图西北辽阔的疆域。不得不说,有点心动。

他略想一想,淡淡开口:“西域与诸国隔绝太久,消息实在太少。”

愿意议论此事,那事情便成三分了。许负欣然接话:

“自然,这便是公子邦要解释的第二件大事。公子邦有一位曾孙刘彻,曾遣精干臣子出使西域,沿途秘密查访,尽得此地的底细。据这位姓张名骞的使者说,西域商人往来如织,多有仰仗商税立足的小国;自祁连山至黄河以西,还有一条狭长如带的肥沃土地,水源充沛,气候宜人,当地人以刀剑耕作土地,以烈火烧除杂草,便能有极好的收成。”

短短数语娓娓而来,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解释,但纵以张良的沉着镇静,双眼也嗖的闪了亮光!

“商人往来如织”——税源广大,富庶殷实!

“多有小国”——可以轻易拿捏的软柿子!

若说以上还能压抑,听到“肥沃土地”、“刀耕火种”时,那真是不可忍耐,从基因深处迸发出了农耕民族的愤恨——暴殄天物,暴殄天物,浪费粮食的蠢货!

这么软的柿子,这么肥的收益,这么珍异的宝地,要是不上手捏他一捏,那自己还是人吗?!

那一刻,自姬周以降,历代先祖筚路蓝缕驱逐蛮夷,尽占天下膏腴之地的本能在张良体内复苏了;他目光灼灼,凝视那块广大的疆域,隐约回想起了商周时华夏武装扩张,殄灭北狄东夷南蛮西戎的光辉往事。他心中热血沸腾,但终究强自冷静下来,镇定开口:

“既然是这样的宝地,秦人不会自己去取么?”

许负笑容不减,两句点破张良的当局之谜:

“张君,以当下的局势,秦人还有大动干戈的本钱么?始皇帝如若一意孤行,即刻对西域用兵,那么秦亡无日,不正是张君的运气么?”

秦的天下已在积薪之上,若有平息汹涌暗潮,必得徐徐图之,花十数年的水磨工夫慢慢变革,这恰恰便是刘邦张良,乃至一切六国余孽的天赐良机。纵使十余年后中原平定,他们恐怕也早在西域站稳脚跟。届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