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沉淮默然仰望着星空,夜风拂动衣衫,倍增寂寥。
“公子,你为何要对这阉人如此忍耐礼遇?”高峻咬牙,“便让我生揍他个半死,不妨碍用!”
“嗯,改日再揍。”
沉淮低笑一声,将与宋瑾的那番对话说给他听了。
“他竟然有如此心性?”高峻惊讶。
残缺之人,因不被视为正常人看,大多自卑自贱,由此要么自甘低贱,要么激发出来加倍的偏激,历代不是没有品格高洁的宦官,却实在是屈指可数的稀罕。
好比本朝两厂暴虐,太监横行,其中又有几分是天生,几分是沼泽里长久虐出来的偏激?
“如此心性,又肯潜伏数年,”沉淮道:“他所图之事,可会简单?”
“公子,你是担心苏姑娘?”
“他屡次被我们堵得狼狈逃窜,”沉淮声音偏冷,“却依旧要回头来寻苏芽,如此锲而不舍,你说,他图什么?”
果真是师徒情深,城皇庙里就不会一去不返。
苏芽身上,定有什么让他不肯舍弃的东西。
还有,苏芽那水平突然暴增的武功……沉淮眉头皱起,一丝担忧自眼中浮现,孙婆教她的是什么武功路数?
颜氏一觉睡得深沉,醒来发现孙婆不见了,家里多了一个名叫宋瑾的男人,眉目与孙婆几分相似,说是来找刘三点求医。
刘三点却对一切心知肚明,趁着沉淮等时令药引子的功夫,他早已着手准备好了宋瑾的用药。
这一座新鲜小院,不过五六个人口,倒有三个都是他的病人,刘三点重操旧业,顿时找到了当日毒医的神采,故作正经地邀请颜氏打下手,精神抖擞地表演配药神技。
颜氏却无心欣赏,一会儿拿错了药,一会儿打翻了瓶罐。
“颜家妹子,这药可是给小芽用的,你得专心些,”刘三点连称呼都变了,神色自若地安抚道:“小芽这伤,没伤到筋骨,如今也就是肿着吓人,不出七日,我保她行动自如。”
颜氏有些困窘,连忙扶起了手边的小瓶,“我是担心她,这才伤着,就又出门了。”
“有马车,有沉大人和高峻护着,只是带他们去寻个熟人而已,你又不是不认识。”刘三点又将一把药草放进臼中,示意颜氏将其研磨成粉。
颜氏想来也是,她如今已知道沉淮的身份,那是传说中的人物,有他在,想来这淮安府中没人敢欺负苏芽的,可她却又有另一种担心在:“毕竟男女有别,我原该跟着小芽同去。”
“嗨,你是关心则乱了,”刘三点笑道:“要我说,你就不该跟着,那沉大人对小芽的心思,你真看不出来?”
“毕竟身份有别,”颜氏皱眉道:“他未来是有高官厚禄的,家里能接受小芽?我家虽然清贫,小芽却是我捧在心尖尖上疼的,万不会给人做妾。”
“这事儿我可问过了,沉大人尚未婚配,你也知道的,他金榜题名那年就跟皇帝要了自主婚配的旨意,”刘三点不以为然,男人还是要男人才懂的,“我看沉大人待小芽珍重,定不会委屈她做小。”
“便是皇帝不点鸳鸯,他也是有高堂的,这旨意要的,我看背后是有缘由,那家未必好相处,”颜氏却认真地说,“便是做正妻,堂下有她人做小,也是委屈的,我不会让小芽高攀。”
刘三点惊讶地抬头看她,这个妇人日常柔和少言,总让人心生亲近,可他知道,若颜氏真是个普通的弱女子,当初又岂敢救助濒死的他?相识日久,他自知她有几分胆量,却不知道她有如此执念,又将事情想得这样深。
颜氏鬓角几缕花白的发丝平添风霜,面容却依旧温婉,她低头将药草切细了,又再放入臼中,“她爹不在了,我便应将两份一起,护着她。现下他们有正事处理,无谓分心,待此间事了,我自会跟小芽说清楚。”
刘三点一时无言,他是见着颜氏辛苦的,孤儿寡母许多年,纵是苏芽懂事,也是这一两年才成长起来的,又让颜氏如何不操心呢?
当下默默地将颜氏手中捣药杵接过,刚才将这活儿递给她,是想让她分些心神,免些担忧,此刻却觉得真不该让她再多辛苦了。
城南箍桶街,聚集着许多手艺铺子,从起屋上梁,到修船补网,从农耕器具,到奇巧玩物,就没这儿找不到的,因而街上车水马龙,常年热闹非常。
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平缓地穿过闹市,驶进中段一条更狭窄的无名巷子里。
手臂上裹起了大兜布,把左臂吊起来的沉淮先下车,回身将瘸着的苏芽扶下来。
马车停靠之处,是一家铁匠铺子的门前,里头有个健壮的青年正带人轮着大锤打得火热,捶打得一根大铁棍渐渐成型,又塞进火红的炉子里继续烧,交给搭手看着。
他豪迈地抬手将满脸的汗水擦了,抬头就见这马车挡在正门口,便端着水碗,两口喝下,吆喝道:“哎,往前面让让,挡门口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