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会儿看久了,他才发现韩远身上除了那条横亘胸口的疤外,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疤也不少,只是相比之下没有那么醒目。
一个战士身上的每一条疤都是一场战役,更别说那么狰狞的一条。
桑祁从小就听他外祖是怎么上阵杀敌的,此刻各种险象环生的故事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跑了一圈,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哎,你胸口那疤是大打东瀛人的时候留下的吗?”
韩远停下动作,下意识的往胸口看去,目光也沉了下来。
“不是。”他低声回道。
“那怎么来得?”桑祁好奇的追问。
“人贩子砍的。”
桑祁没心没肺的习惯性讽道:“那这人贩子还挺不长眼啊,居然还看上你,也不怕赔死。”
韩远继续低头挖着泥,嘴里说道:“人家没瞎眼,看上的也不是我,是我弟。”
桑祁一愣,他只知道韩远是个孤儿,还真不知道这人会有个弟弟,他也不怎么跟人提起过去。
“那他人呢?”桑祁不由得问道。
韩远没吭声,只是闷着头锹泥,每一下又重又狠,把那一块地锹得不成样子。
桑祁在漫长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就在他以为韩远不会回答时,他忽然说道:“死了,被一个老爷玩死了。”
桑祁浑身一僵,没再和韩远互呛。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戳人家痛处了,也顿时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些权贵竭力拉拢他,却只换来一个白眼。
“难怪你总看我们不顺眼。”桑祁低声道。
韩远顿了一下,可马上又面色如常的说:“想多了,我向来对事不对人,要怪也只怪自己无能为力。”
他这话说的太淡然反倒有些假了。
恨吗?肯定是恨的。
韩远当初最恨的时候恨不得扒了那人的皮,抽了他的筋,连带着看其他的富商权贵都带着蚀骨的仇。
可后来经历的多了,他发现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弱者的生死无足轻重,多一条少一条没有人会在意,就像凡人不曾在意过蝼蚁的生死,与其怨天尤人,说到底还是他太过没用,护不住想护的人。
桑祁还在看着他,眼里写满了不信二字。
韩远轻叹了口气:“也不能说完全不迁怒吧,只是更多的时候怒其不争罢了。”
他转过身认真的看着桑祁:“你就没想过倘若有一天敌军踏破国门,剑指妇孺,而你束手无策,只能看着的时候吗?”
桑祁皱起眉:“应该不会吧,北境有二十万大军,阳州有冯将军守着,怎么也挨不着黎州什么事吧?”
“世事无常,这话谁说的准呢?”韩远目光深远的望着城区的方向,“何况没有敌军,也有山匪,有流寇,黎州但凡有人因此丧命,那都是黎州守备军的失职。我们护着一座城,那就是把全城百姓的性命都担在肩上,保他们长安居,永乐业,可你扪心自问,以你们玩世不恭的态度,你们担得起吗?”
桑祁没有说话。
韩远低头看着胸口的那道疤,沉声道:“我曾日夜忏悔过自己的失职,这道疤不是荣誉,是耻辱,它时时刻刻都提醒着我的无能,同样的事情我绝不会再经历第二次,你应该也不会想的。”
桑祁盯着韩远,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打量他。
不带任何的偏见以及身份上的差距。
原来这就是将啊,他想。
桑祁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当初他毅然要进黎州守备军,不是没有怀揣过扬名立万的心思,只是当时黎州守备军就是那个样子,不随波逐流就会被孤立。
桑祁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他最有利,何况能醉生梦死,谁又会自讨苦吃?当然韩远那个傻蛋除外。
而曾经挥斥方遒的志气也在日复一日的酒色中消磨殆尽。
他可以无视外祖眼里的失望,也可以对各色嘲讽一笑而过。
可人是偏不了自己的,曾经的凌云志就是一座矗立在心头的山,哪怕它被云雾遮挡,也总有风吹雾散的一天。
桑祁不敢细想韩远所说的国破城灭,这让他感到战栗和恐慌,与此同时还有一种久违的悸动悄然无声的占据了他的胸膛。
醍醐灌顶总在那么一瞬之间。
冬日夜的快,天色一下就昏暗了不少,寒风更是刺骨,冰凉的河水冻得人手脚发麻,挖河的速度就更慢了。
抱月河畔的人喝够了姜汤,韩远朝苦力营的士兵们振臂一呼:“兄弟们,指望这群兔崽子们挖河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咱们一起干,争取早点回营,王爷说了,今日加肉!”
“好!!”
将士们一呼百应,纷纷重新捡起地上的锄头铁锹跳下了河,与世家子弟混做一团。
所谓楚河汉界早已消融在初冬的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