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扶想,她这辈子也不会遇见一个比他还漂亮的人了。
这时候响起气阀的声音,红扶身上的束缚被解开了。红扶知道这是寒潮快要结束的讯号,就好像现实世界里运河上的冰块消解,宣告着冬去春来、万物将要复苏一样。
往常这个时候她一定蓄势待发,等锁扣咔哒一响就推开那面隔挡了温暖和光焰的玻璃。但是面对厘净,她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懦弱。
她喘着气,虚弱地把手掌贴近玻璃,在玻璃上留下一个掌纹。严冬还没有过去,红扶的苦难没有结束,厘净的表情也依旧悲伤。但是他完全明白红扶的渴求,于是顺着她的掌纹,把自己的手掌也贴了上去,和她掌心相对。
玻璃上流下了更多的泪水。
他们之间明明存在着实际的隔阂,但是红扶却感到了那些善良的液滴砸在自己脸上的温柔触觉。
在此之前,红扶从来不相信有人可以这样感同身受,把另一个人对人生的全部体验也囊括包裹——没有任何一种形式的爱可以伟大到这种地步,把自己除了痛觉之外的所有知觉都变得顿感,以减损自己感知的方式去爱另一个人。
锁扣声响起了,是厘净掀开了那面玻璃。他没有等红扶从严寒中逃脱,而是坚定地迈开步子敞开胸怀,独自向着霜雪中前进。
他也迈入了严寒之中,躺在她身侧,用他瘦小的臂膀护住了她,用他的体温去征讨这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严寒,陪红扶一起忍受冷的煎熬。
红扶受宠若惊地回抱住他。但红扶因为经年累月的苦难,已经不再是一个相信情感可以战胜一切的单纯的人。厘净的爱里没有任何的杂质和私欲,反而显得这份爱是不真诚的,是海市蜃楼,是昙花一现,好像一个离世已久但徒劳着不肯离去的幽灵。
从寒潮中死里逃生以后,厘净被介绍给这里的新朋友认识。这时候他就不再是他,而变成一个形容词的集-合。那些遥远而陌生的词汇如神谕降临,富有攻击性地代替了他,不容置喙。
结束以后,红扶走在前面,扎眼的绿色头发飞舞着。厘净跟着红扶一起走进大家,才发现了端倪。
厘净是个初来乍到的意外,红扶却是一个彻底的置身事外者。这里的人讲的语言和红扶都不一样,包括厘净的。即使他的爱可以包容红扶的一切,他的语言对红扶来说也是苍白而无意义的。
但红扶不予理会,只坐在那里。她的自尊让她跑赢了时光曲率,跑出了一个黑洞。
厘净可能和红扶的思维没有生殖隔离,能接收到她身体里别人收不到的信号波,于是又一次摊开掌心,想要去牵红扶的手。
红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这时候已经变得呆顿而单调。厘净自己去牵她很凉的手,像在扯一架年久失调的古琴的弦。
厘净带着她去了厨房,在厨房里剁生冷的肉,刀很钝,分不清刀锋和刀脊,每切一次就在砧板上磨一次,磨出很多的木屑。
红扶那时候就和砧板上的肉共情,在厘净的刀下呼救。厘净充耳不闻,把呼救一股脑丢进沸腾的锅里,煮透了,一个个水泡翻涌着破碎掉。
吃过肉汤,红扶和厘净漫无目的地在布莱切利庄园里穿行。他们拾级而上,走到布莱切利园最高的那栋阁楼的顶层去了。
厘净这时候坐下,把头、胳膊和腿都伸到栏杆外面去了,像给自己佩戴某种刑具。
他像是忽然有感而发,告诉红扶说,自-杀的人没有办法进入轮回。红扶听不懂他的语言,即使听懂也不明白他的用意。
所以红扶只是打了个寒噤,在这个时候第一次产生了害怕死在寒潮中这样的想法。她可悲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巨大的因果律击垮了。她注定要喝红拂夜奔喝到酩酊大醉,注定要接受厘净日升后的表白,也注定因为厘净想在世界这个没有尽头的长河里漂流着腐烂,但是拒绝入土、拒绝盖棺定论。我贫瘠的人生,连死的权利也被厘净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