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昉追问:“气死?因为何事?”
张十惋惜极了,忿忿不平,“还不是那三幅画,说是他三年前购得,他自己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费钱托人裱制,放在店里做陈设,有言在先,只赏不售,凭是多高的价都未松口。谁能料到,引惹来那群张牙舞爪的官差,多次求买,作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后来,好不容易渐渐止息,他又莫名牵扯进一个讼案,挨了四十杖,外加半月拘禁,回来之后简直瘦脱了相,不到三日,便半夜吐血而亡,而那三幅画,不知何时不翼而飞,我当是哪家飞贼,趁乱偷摸昧了去。今日被官差唤来作证,才知道竟然私藏在了缇帅府里。”
说得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原本,张十说完话,预想能收获围观百姓的唏嘘、同情乃至愤怒。
是以,说完话后,特意顿了一顿,举袖摸了把老泪,顺势偷觑四周。
然而场子内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裴昉亦有些尴尬,掩饰地清了清喉咙,拍案“威吓”道,“放肆,朝廷命官,岂是你能胡乱栽赃攀咬的,你说这画是邱家私藏,可有证据?”
“怎么会没有,我同邱家关系极善,我知道但凡从他家铺子出去的诗画文作,必定盖印有邱西堂印章。大人展画一鉴便知。”
岂料,殷恪忽然出言打断,“不必展开了,确有其印。”停了停,还是没忍住,拧眉补充道:“甚是难看。”
站立一旁,等待传讯的新科进士邱随闻言讥讽:“你终于承认了。”
殷恪偏首,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像看一只可怜的臭虫。“一个月前,太极宫之乱,在殷某忙于营救陛下之时,不正是你们,伙同我府上的内奸,趁着鄙府管束松懈之时,私下盖上的吗?”
一句“你知道!”邱随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
他赶忙改口,“传言果然不错,缇帅极擅长颠倒黑白。明明是我父半生心血,细心保存的古画,被你掠夺去不说,还说是我们构陷,你们缇营卫遥遥领先的结案数,就是这般来的吧。想我父亲半生清誉,如今故去,让你这般糟践污蔑!我枉为人子,枉为人子啊。”
悲怆之恨,几乎要以头抢地。
与之鲜然的,是围观百姓的“冷漠”。
莫说半生,就是连上他们祖孙三代,都没有半分清誉可言。
但裴昉是“动容”的一方,他满怀唏嘘道“邱随,你莫要激动,这里是刑部,本官会主审还一个公道的。”转首对殷恪厉声道:“殷恪,你还是不招?!”
后来,裴昉在多年后提及此案,捶胸顿足,最最后悔的,是没有把殷恪的嘴堵上。
当时的殷恪,脸上并无愠怒之色,相反,嘴角甚至浮起一丝讥笑,“裴氏这样的百年望族,家风肃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简单道理,哪里轮得上殷某提醒。怕是裴尚书有心考校殷某,不惜先下了自己的面子。”
一通话说得裴昉云里雾里,不满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虽拔擢刑部尚书前,未在刑部供职一天,既担刑部主官名位,该懂的程例,也该去补一补。孤证不用,单一口供不用,有串供之嫌或有极大利害关联的多人口供慎用,目前的证据链条实在单薄,单薄到殷某忍不住想给您支个主意——想治殷某的罪,最要紧的是物证。”
“还有,为了避免古玩店铺伪造库存售卖账单,透漏税款,自长历十七年开始,施行每半年对全国古玩器皿商铺进行出入账盘存,邱家铺子是老字号了,户部定然收录有底账的,拿出来一对看便知。”
一席话,说得围观纷纷点头称是,直言殷恪说得在理。更令人倾佩的,是他临危不惧的从容。
“殷大人说得对,没有物证,难道要当众冤成假案?”
“殷大人说得笃定,显然是问心无愧!”
“案子还没审完,刑部怎么能就这般偏心,已然站在了邱氏的一边,新晋进士的命是命,缇营卫缇帅的命就不是命了?”
“莫怪于他们拉帮结派,这些所谓的阀阅世家,惯常是瞧不上寒门出身的缇营卫的。啧啧啧,布散缇营卫多年欺行霸市的恶名,现在看来,案子由缇营卫审,却反而是公平合度的。”
“就是就是,刑部简直蛇鼠一窝,污糟不成样子。”
从窃窃私语,到三五聚头议论,声量是越来越大,越来越言无顾忌。
裴脩己等人的脸也是越来越黑。他低哼一声,裴昉立马会意,惊堂木一拍,寒声喝止,“肃静——”而后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把戏唱下去。
“来人呐,去封存提录邱家铺子的出入库账单。”
“还有户部的底账!”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裴昉焦头烂额,看着端坐御座,开审至今不发一语的女帝,陡然意识到,他们裴氏,在拥立长乐后,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她不是一个幼稚任摆布的傀儡,恰恰相反,她是长历帝摈弃男性继承人,预先属意,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