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恪回来时,长乐正在书斋抄录书籍,他走路悄无声息,还是一沓一沓泛来的冷香引得长乐从灯下抬头。
抬眼,看见的就是疏远旷达的眉,温柔有致的眼。
她指了指整整齐齐垒好的点心,明知故问“给我的?”
殷恪挑眉,无情揭穿,“难道是臣爱吃?”
长乐努努嘴,这个人啊,就不能给她留点面子啊,好在她心胸宽广,从不同他计较。盥手毕,她随意盘腿坐在榻上,伸手拈起一枚红樱糕,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餍足地眯了眯眼睛。
入口香甜,丝滑爽口,是好吃的。
殷恪随手拿过长乐方才抄录书籍,是本医书,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停留的那页尚有她葇荑抚过的余温,垂眸细看,是《服饵篇》。“凡服药,皆断生冷酢滑,猪犬鸡鱼,油面蒜及果实等。其大补丸散,切忌陈臭宿滞之物,有空青忌食生血物。天门冬忌鲤鱼……”
心下微动,不禁问道:“殿下改研究医典了?”
长乐摇头,口道“不是”,眼神坦率而真挚,“今日,我偷瞧了瞧被虏至此的医官,在丹厥人的手下,受了不小的罪过,一名医女,至今下落不明,怕是凶多吉少。医官说,这名医女,惟一留下的就是这本摩挲旧了的《千金方》,你看此页,还有她写下的小字,应该是细细读之的心爱之书,禁中的物什不准带出宫,我想着,我将这一书,有关她的摘录细细临摹下来,将来回京,寻机,把临摹本交予她的家人也好,总归是个念想。”
殷恪循声凝神看来,果然一撇一捺,用炭笔写下了一行小字,“食物相克诸多,须细细学,李蓉娘辛丑年冬十二夜读。”
他叹口气,能说什么了,长乐总归又把这桩“人命”系在了自己的罪责上。
他只能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嗯,殿下摹仿笔迹当一流。下回来教教我营中那群不成器的子弟们罢,定是叫他们开眼。”
“哪里,”长乐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我这雕虫小技哪能去缇营卫班门弄斧。倒是我抄书速度还可以,想是小时候随阿娘抄佛经抄多了。这裴将军带来的绥安城的墨不好,写起来凝滞不畅。若是有京中的蝉墨,我大半已经抄完了。如晦哥哥可有邸报需要抄录?”
殷恪面上神色未变,心中起澜,裴时南又来?
他往长乐方向推了推白瓷牒,“食不言,殿下接着吃罢。”
长乐忽想起了殷恪今天出门的正事,柔声关切道:“那位公主,没有为难你吧。”
“所以臣建议殿下接着吃,怕是现在说了,殿下胃口要不好了。”语气不甚好。
长乐不在意这个,她秀目圆睁,出言在意的却是,“她真为难你了?”
“哪能啊,”敲门进来送茶的魏横江心直口快,“那假公主看上了我们老大,口口声声说要嫁给老大。”语调促狭,不乏幸灾乐祸。
没错,他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殷勤备至,呵护如珠,多半是喜欢罢,你说是对公主的敬重?扯犊子呢!怎么不见他对襄城长公主这般敬重呢?
眼见老大将心“期期艾艾”捧出来,这位正主儿还浑然不知,甩手站干岸。忒惨了。
攻心为上,他是个贴心的下属,心甘情愿为缇帅分忧。做这个捅破窗户纸之人,就看长公主作何反应。
然而,长乐的反应,是让他失望的,她只是垂眸,缓缓放下红樱糕,并不看殷恪和魏横江一眼,低声道:“如晦哥哥,我吃饱回去休息了。”
完了,这就完了?殷恪面上无虞,也不出言挽留,只柔声道:“新来的侍女臣预先调查过,家世清白,殿下放心就寝,她们会小心伺候的。”
起身护送长公主离开书房,经过魏横江身侧时,冷冷瞥了他一眼。
魏横江立时浑身抖得筛糠,双股栗栗起来,长公主晚上能不能安寝不知道,他,估计今晚是别想睡了。
趁着殷恪送长乐回房,魏横江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得赶紧筹谋怎么负荆请罪,保住小命。要知道,殷恪诶,这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或许真的天无绝人之路,子夜时分,几声闷雷隐隐从天边传来,白光闪闪,云层摩擦,预示后面惊雷的到来。
魏横江一个咕噜从榻上跃起,心道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
他兜衣起身,快步奔到长乐和殷恪歇息的跨院。
扣指笃笃敲门。
睡眼迷蒙的侍女撑着灯台开门,一脸迷茫“佥事,这么晚了,什么事?”
魏横江压着嗓子催促:“东屋被雷劈着,走了水,你们有几个算几个,快过来帮忙!”
责任心颇强的侍女欲回屋喊醒长乐,被恨铁不成钢的魏横江拦住。
“喊夫人作什么?火烧不到这儿,惊扰了夫人好梦,小心缇帅严罚!”
殷恪是最好的恫吓利器,众侍女再不敢作声,乖乖穿衣起身跟魏横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