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册子翻到末尾,而后眼皮一跳——他们在最后一页上看到了熟悉之至的、都护府的印章。自孙大亮横扫西域万邦来朝之后,朝廷以协助兵卒就地驻扎屯田耕作为由,往凉州瓜州兰州陆陆续续派遣了一千余的国子监监生,而这些监生平日里往来穿梭西域诸国之中,诛杀马贼调停冲突,随身携带的便是这都护府特制、象征朝廷威权的令章。而今在税收清单上重见此印,那公主的消息由何而来,已经是不问可知了!当然,监生们频频出入西域,能从商人口中调查出点底细也不足为奇。但要将这种种的底细统合整理分析出整个税收的流向,那需要的功力可就非同寻常了——西域诸位贵族手下的官吏,那是决计没有这份本事的。中原人才之盛,一至于斯乎?“以此种种观之,那显然不能推之于什么荒漠戈壁。”公主平静道:“毕竟,荒漠戈壁再如何辽阔无垠,总不能让入城的商人们日日的减少,乃至于关卡的税收竟尔锐减三成有余吧?如此日削月割,逐年耗损,即使以诸公之富,又能支持多久?而归根结底,商贸之所以萧条不兴者,正缘于当今这混乱不堪的局面——以都护府的官吏来报,当今的商人,那是宁愿带足干粮、绕行数百里地,也不敢贸贸然入城中修养补给;而寻常的百姓农工,更是畏惧边疆关市如虎,裹足不前而不敢入内半步,否则一旦为人暗算略买,沦为奴隶,又何处说理?”“商人商人不敢来,百姓百姓不敢往,长此以往百业萧条,税源焉能不枯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诸公,设若这税源再这么崩塌下去,你们何以自处呢?”殿中寂静片刻,似乎隐约有几人露出了惶恐之色。但大半的贵族仍旧茫然,并没有什么当头棒喝纳头便拜的桥段。如此尴尬迟疑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小心上前,整衣而拜:“殿下所言当然是至理。可好教殿下知道,这西域千年以来,就是这样的呀……”什么黑店,什么走私,什么略买人口,什么抢劫贪墨,那不是自西域商道开辟以来,数千年间引为惯例的常态么?难道数千年的习俗,还能一朝改变不成?商人减少……商人减少就减少嘛,减少了又有什么要紧?商人减少了中原的奢侈品要价就会暴涨,待到利润足够高昂,总归会有不怕死的冒险再走商路,继续与走私与黑店与抢劫斗智斗勇,一切不又回归正轨了?懂不懂什么叫自由市场无形的手啊?!长乐公主:……大概是生平在皇帝与政事堂诸位相公的陶冶下磨砺得久了,李丽质对这样光明正大摆烂的操作真正是震惊骇异不可理喻,沉默片刻以后才冷冷开口:“常有的事?好个常有的事。数年之前,都护府奉命平定西域的马贼与盗匪,似乎也有人向朝廷进谏,说这是常有的事!”这语气已经隐隐暗含不满,台下衮衮诸公一时惶惑不安,但除却惶恐之外,额外的却是不可自制的疑惑,以至于垂手低头,却只能诺诺回答:“殿下责备得是,臣等当然不敢辩驳……只是——只是这种种积弊,的确是西域千年以来的顽疾。就是当年扫荡马贼,那也是借了上国的兵马威势,才能一举讨平,犁庭扫穴。至于其余的事,那便更是为难了。”李丽质被噎住了。她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表情居然稍微的有了那么一点扭曲,以至于辛苦数个时辰涂抹的粉底支撑不住,竟簇簇掉下一块来。“……你们的意思。”公主的语气不可遏制的出现了波动:“是要朝廷又一次派出官吏,才能料理干净这整个西域的种种污浊啰?”意思就是赖上大唐了是不?她举目扫视,目光掠过殿中众人,所见都是慌乱中带着迷茫的神色,只是这迷茫中却带着她熟悉之至的,某种理所当然的神色:——当然啊,不然呢?不会吧不会吧,公主殿下不会指望着西域各国发奋图强独立自主,自个就能把自己料理干净吧?即使早有预备,李丽质也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有破防的痛楚。——这就是生生赖上大唐了呗?……不过说起来,她此次千里而来苦心筹谋,甚至不惜在自己的宫殿中展示逆贼血淋淋的头颅,如此恩威并施连哄带骗,自然是别有所图,希望能将朝廷的手在西域中伸得更深。深入介入西域当然会引发本地力量的反弹,所以此次动身之前公主已经百般谋划,设想过对手若干推脱阻碍阳奉阴违的手段,并为此预备了甲乙丙丁无数的方案。但万万料想不到,她还没开口表达出介入的意愿,人家就直接躺下了!不是,大唐的力量一来了就再也不会走了,你们就真不考虑稍微做点挣扎吗?你们连挣扎都不挣扎,那我花费了十几日与幕僚们辛苦筹备的方案算什么?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吗?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感到了某种莫大的侮辱。她咬牙思索了片刻,不阴不阳的开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边陲不宁波及腹心,中原当然有扶助教化的职责。只是教化首需得人,以而今陇右以外的局势,真要底定乾坤,恐怕不是抓两个人能了事的,多半还要派出朝廷的官吏常驻西域各国,维持买卖秩序,执行刑律,清理税赋。”至此,长乐公主铺垫许久,终于图穷而匕见——借着这一颗小小的人头,借着这几箱喊冤叫屈的书信,借着数年以来略买人口抢夺劫掠的种种罪行,朝廷要乘势将触手探入诸国之中,以外派的官吏而施行完全的掌控。什么“维持买卖秩序”、“执行刑律”、“清理税赋”?西域各国的财政多半仰给于商税,如果这商业往来的秩序完
78 大唐后世谈(十) 谈判(3 /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