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不知所措, 被人推着向前涌去,直到莫名其妙的撞见了一个身着紫袍的老者,眼圈上的乌黑格外深重。老头很热情的向他拱手:“老夫姓岑……”狄仁杰听到此语, 赶紧叉手作揖, 口称不敢——政事堂的宰相们虽然是同朝议事, 但岑长倩岑公年资最长, 爵位最高,早被公认是朝廷的首相;他不过是蒙恩宠能行走于政事堂中的新人,哪里敢与岑相公分庭抗礼?岑相公谦和之至, 赶紧将他搀扶了起来,粗粗寒暄之后,却开口发问:“狄公什么时候让人把被褥送进来?再有, 不知狄公喜欢什么口味的宵夜?也可以吩咐给厨房,提早做些预备……”狄仁杰:…………——不是, 这有点不对吧?·仅仅在政事堂内当值了两日, 狄仁杰便渐渐理解了当下这怪异的□□势。显然, 随着宫中发出的诏谕一道比一道严厉, 御史们清理积弊的动作随之愈发激烈, 往常阿附于武家的党羽逐一被揭发处置,数年来被武氏权势所隐藏的暗雷接连引爆,渐有危及根本之势。再考虑到滞留宫中数十日未归的魏王,那武家的结局恐怕已经呼之欲出了!在这样波涛诡谲的时候,亲近李唐的大臣本该趁机发动攻势,一举犁庭扫穴,解决将来继位的后患。但京城至今风平浪静,却没有丝毫政潮的征兆,竟浑若无事一般究其原因, 固然是因朝局不稳,等闲官吏心怀忌惮,不敢轻易下场;另一面却也有不容忽视的客观要素——自八月以来,能搅动政局的相公们都在政事堂内日以继夜的为皇帝,焚膏继晷通宵达旦,可怜一把老骨头被锤炼得憔悴消瘦,一时之间精疲力竭,实在是没有这个出手的力气了!直到此时,新官上任的狄仁杰才在文山会海之中领悟了皇帝的真意——无怪乎如此大刀阔斧,原来励精图治之下,还有这样阴狠的算计!但而今已然泥足深陷,纵使领悟到也无可奈何了。在政事堂值了两天的夜班之后,皇帝终于按高宗以来的惯例,在上阳宫正殿召见了新任的宰相。俗套而又冗长的问候笼络与赏赐之后,皇帝命人捧来了一份奏折。“这是太平公主上陈给朕的奏报。”女皇面目森严,眉目中竟俨然有了怒意:“公主说,她在饮宴间听见朕亲手拣拔的贵戚豪族竟尔悄悄非议政事,言辞狂悖恶逆,真是令她这做臣子的都不忍心细听。这还都是朕高官厚禄养大的好亲戚!朕委实意料不到,天壤之间,竟会生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来!”狄仁杰愣了一愣,随后拱手:“不知臣可否看一看这奏折?”皇帝扬一扬头,随侍的女官赶紧将奏折奉上。狄仁杰接过奏折,却并未展开,反而左右观望——殿中的布置真正是贴心得恰到好处,他身边就是一个极大的冰盆呢。于是狄相公抬手一抛,将奏折掷入了冰盆之中。黄麻纸的奏折立刻被冰水浸润,纸张上的墨迹洇成一团,再也不可辨认。女皇呵道:“大胆!朕都还未曾读过,你怎么就敢先损毁奏折?这分明是藐视君上!”言辞之中声色俱厉,俨然咄咄逼人,若不是皇帝手中依旧把玩着香囊,恐怕还真有些吓人。狄仁杰眼也不抬,心平气和:“陛下,既然臣子都不忍心看,怎么能给君上看呢?”他又拱了拱手:“再说,太平公主是陛下的爱女,又何必纡尊降贵,像狱吏那样靠告密来博宠呢?”——就算皇帝有意用太平公主来平衡朝局,但这好歹也是她与先帝金尊玉贵的女儿,难道还真能当作寻常唾手可得的酷吏,随随便便消耗在这样滑稽无聊的罗织告密中么?女皇的脑子真要糊涂到了这个地步,她现在就该去长安养老!果然,皇帝只是稍稍抬一抬眉,随即不动声色,慢悠悠开口:“那狄公以为,朕的女儿不该操心这些妄议政事的悖逆恶人,又该去操心什么呢?”狄仁杰俯首行礼,平静说出了标准答案:“金枝玉叶的天家贵嗣,所推重者不在庶务,而在德行。圣人说,‘百善孝为先’,而皇裔的孝心,便是要辅佐君主,赞善匡失,弥补朝政的疏漏……”这句话板板正正平平无奇,其中却隐约暗藏锋芒——“赞善匡失”是什么意思?“弥补朝政疏漏”又是什么意思?继而有疏漏要弥补,岂非是指摘皇帝施政的举措并非尽善而尽美。但锋芒中的每一句都是儒家无可辩驳的政治正确,字字句句皆本圣人经典,纵然皇帝亦不能反驳。果然,女皇蹙眉凝视着自己新近拔擢的宰相,双目之间已经渐渐生出了冷光——自废黜庐陵王太后秉政以来,皇帝任用酷吏亲信武氏,政务上颇有不当之处;朝野上下群议鼎沸,不是没有非议的声音。但寻常非议也便罢了,而今竟尔在御前含沙射影,这便近于狂悖而犯上了!再有,皇帝超擢狄仁杰入阁而拜相,这知遇之恩何等深重?仓促议论君非,岂非忘恩负义?女皇冷冷打量狄仁杰,目光灼灼逼人凌厉锋锐,如刀如剑如枪如戟,真正是数十年杀伐果断磨砺出来的淋漓杀气。如此凝视片刻之后,眼见狄仁杰安然不动,她终于移开了目光。“宰相说得确实有理。”皇帝淡淡道:“——你听到了没有?”只听环佩声铿然作响,华服锦衣的女子从屏风后小步趋出,深深下拜于地,恭敬行礼。狄公随意一瞥,不觉瞠目结舌:这女子方额广颐,容貌华贵而有端庄,分明是皇帝的爱女,太平公主!——不是,皇帝这又是几个意思?!·狄仁杰就是狄仁杰,即使在骤逢巨变的错愕之中,他依然迅速反应了过来:显然,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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