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江水畔,霁山下,这座村庄土地肥沃水源丰沛,可大旱下来,再勤劳的农民,也很难种出足够多的粮食,既要喂饱地主和地主头上的权贵,又要喂饱自己和自己身下的妻儿。
更别说能存下钱,简直不给人生的活。
去年冬日的风干燥又萧索,酷寒得让人伸不直脖子,那一日太阳还没升上来,赵管事就带着他那四个伙计来了,按照花名册,第一个还是陈家。
陈家就一个中年汉子外加两个少年没别人了,三个壮劳力,承租大约四十多亩田地,没日没夜的在地里干活,就是在这样大旱的年份里,他们也能弄出那么多粮,有的时候还会分给实在困难的邻居。
除此之外陈家这三个壮劳力还在镇子上各自找了一份零工,不做零工时,就去山上茂林里打猎,日子还算不错。
她去年亲眼见到,那些实在交不出地租的,被挨个逼一逼,也能逼出三瓜两枣,或是交出牛马鸡鸭抵债,也有将自家闺女老婆小姨子更或是小子抵进何府做数十年工的。
是故交了租的一家比一家愁云惨淡,直到收到方家,更是惨不忍睹。
方家是村子里最落魄的一户。
家中只有一个年过八十的老太太,和一个七岁的小童,家中租的地不多,但就凭一个八十岁和七岁的小童,往往丰收也不如意,更别说近年遇到大旱,能活着已经算是万幸了。
而这次,因着地租比先前多了五倍,她已经抵当了家中所有能抵当的东西,身子也亏空得差不多了,却还是差八两。
赵管事坐在他们家院子里,院子中央烧着一盆火,将昏暗的冬日照亮。
他瞥了一眼被她使劲护在怀里的小童,那小童本身就脏兮兮的,现在哭哭的跟像只脏猫。
他吸了一口旱烟,白烟从他的鼻孔嘴缝喷薄出来,好像一只烧香的鼎。
他平日里最讨厌猫,所以这小童他也不要。
“钱拿出来,没时间和你们耗。”
他的声音干涩却不冷,音色听上去好像闷在盖子里煮沸的粥,闷闷的,咕咚咕咚,但话意却冷得让人发抖。
胡氏浑身发颤,抖得像个米糠筛子,沉默着点了点头,却没有任何行动,因为他根本拿不出钱。
赵管事嘴边的旱烟还没有散去,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又说道:“没钱,那脱衣吧。”
这种亲和是一种冷血的亲和。
拿不出钱便要受鞭刑,家中一般有男子都会被扒去上衣。
赵管事稀松晦涩的眼珠子一点都没有波动,依旧缓缓地吸着旱烟,四个伙计却露出了狰狞讥诮又猥琐的神色,待要去伸手,胡氏低垂着头自行开始解上衣的领子和绳结。
但面对围观的同村邻里,她不做人了,反正再熬不了多久也就死了,但她门家唯一的后辈还要做人。
等脱了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短袄和中衣,她颤巍巍地低声哀求道:“各位村民乡长,我们家方驹还小,望…望大家多关照他。”语罢,款款弯背,不疾不徐地磕了三个头。
少交一两租,要受一鞭子。
她少交八两,就要受八鞭子。
前两年也有人为了省一两受过一鞭子,就让家里最强壮的男丁去挨,然而那个人到现在都直不起腰来,成了家里的累赘,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为了省银子去受这一鞭子了。
后来听说那四个伙计都是在官府刑狱司里专门练过的,鞭子在他们手里不是鞭子,是刀剑,是一把把带着血的刀,稍稍用力的一鞭子就能将一个壮劳力废掉。
可他们只是交不起租的佃农啊,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杀人夺命的罪犯,他们也想过上富裕的日子,可没办法,他们什么都没做错。
所有人都认为胡氏是活不过今天了,本就年迈,这一鞭子下去,唉。
村民们有老者有孩童有妇人眼眶蓦然红了,有人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悄悄抽泣,缓缓转过身去。
叶清如没有转身。
她看着院中的这一对祖孙,身体在瑟瑟寒风中逐渐发热,热腾的血液从她的四肢百骸滚滚涌动,像点燃的柴火堆,一股一股滚烫的火焰汇进她的心脏,激动着她的心脏,让它跃动得越来越快。手指不自觉的蜷曲进手心紧紧攒成拳,身上的肌肉崩得极紧,她咬着牙关,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等着射出去的那一刻。
可叶清如清晰的知道,她今日帮了她,那她的孙子怎么办?所有的佃农们怎么办?
他们会被当做暴民镇压,会被官府打杀,会死伤大半,会家破人亡。
尽管他们什么都没做,却要硬生生的认下这个罪,顶着这个罪领着不属于他们的惩罚。
这个世界本没罪人,但只要有人认定了他们,他们就一定是。
那日之事历历在目,叶清如的脑中还回响着划破天际如响雷一般的鞭声,噼啪噼啪八下,中间夹杂着村民地哀鸣和痛呼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