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胡彦多少起了几分触动,乃是强行违背自己日常处事的哲学,抬起头来,诚恳开口:“中丞,李十二郎绝对是一番好意……而且,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年轻人总是不服气的,往往也不晓得其中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一身。”闺
“我也不服气。”曹林面色稍微生动了一些,这才重新看向了身前的老下属。“我自问受先帝之命以后,近乎二十载,未曾有半点异心,未曾有半点懈怠……便是才德稍有不足,可我这身修为摆在这里,总算得上是有用之身……但自从七八年前,一征东夷开始,事情忽然就不对劲了,眼瞅着局势一日日糟,人心一日日子散,我却宛若无力可施。这般情形,凭什么让我服气?”….胡彦沉默了片刻,也算是豁出去了:“中丞,中丞觉得是七八年前开始不对的,我却觉得是十二三年前就不对了。”
曹林微微一怔,立即反问:“那是什么时候?”
“那是朝廷分裂巫族成功,尤其是巫族西部诸部落直接内附,头人们一起前来朝见的时候。”胡彦认真做答。“就是陛下下旨,拿丝绸缠满东都所有大树那一回……那时候,我正因为想跟妻子提亲而发愁聘礼的事情,当时就想着,不如做个贼,偷几件丝绸……却也不敢。”
曹林也沉默了片刻,然后艰难的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这件事,我当时只觉得不妥,一直到这两年自己当家了,干涉财政民生多一些,才意识到过于糟糕了,因为自家人,官吏军民,都有穷困的,哪有拿出来这么多东西只绑树上充面子的道理?”
“然后,”胡彦继续言道。“我曾听过有人来讲,张行当日却是因为一件另外的事情认定了要反的……”
“什么事情?”曹林更加严肃起来。闺
“就是南陈故地那里,一亩地做三亩上报,收三倍田赋的事情,他是那次去江都督促秋税的时候发现的。”胡彦也认真了不少。“当时回来我就察觉他情绪差了许多,后来还是听队内其他人说的……说是张三郎当时私下便对人讲,朝廷既然干出这种事情,而且还是干了几十年,那不反也是不行的了,否则便是违逆天道……”
“放屁!”前面曹林还在强行忍耐,但听到天道二字忽然放声呵斥。“他有什么资格论述天道?!四位至尊都是成道了以后才敢论的!”
陡然响起的风铃声中,胡彦立即醒悟,然后闭口不言。
下面人都知道,曹皇叔从一开始便有个固执的地方,也是他成为南衙保守派的重要原委,那就是年轻时恰好经历了大魏开国过程的他坚决认为,开国的先帝、实际上抚养了他的长兄,是这个天底下最了不起最厉害的人,为此,这位大宗师几乎算是无条件的支持先帝的种种政策。
而其中最重要一条,便是通过对南陈、东齐故地的歧视和压榨而施行关陇本位思想,大面积储藏钱粮、迁移地方凝丹以上高手,包括靖安台本身对地方豪强定期巡视与打压,本质上都是出于同一类思想。
一道闪电划过,片刻后,黑塔外面隆隆作响,复又雨声急促起来,曹皇叔也莫名熄了怒火,反而继续来问:“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是……应该是吧?”胡彦小心翼翼。闺
曹林摇了摇头:“这人再狂妄,也是个小张世昭,只当是张世昭的言语,总还是可以听一听的……不过,他这意思是从东齐人跟南陈人的角度来说的,我也承认,大魏如今局面,只有退回到当日三国并立的时候,然后以关陇为根本,再行吞灭其余两家,方才重造大举。”….胡彦莫名有些懵:“可是,大魏……大魏最根本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一统天下吗?”
“自然如此。”
“可若是这般……为何要放任使天下解体、退回到三家并立局面的政策呢?”胡彦问完这话,立即又低下头去。
曹林没有回复对方,或许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不愿意承认罢了,事实上,沉默了许久后,这位皇室大宗师忽然问了自己老下属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我成丹时观想的什么吗?”
胡彦连连摇头:“下面人揣测很多,但下官委实不知实情。”
“是绳索。”曹林一声叹气。“是捆人也捆己的一根绳索……不是我私下跟他人说的律法……我这辈子,已经跟先帝,跟大魏捆的死死的了。”闺
胡彦既有些吃惊,也有些恍然。
“咱们不说这些了……既然来了,我又缺人手,帮我个忙。”曹中丞继续吩咐。“我说,你写,然后替我挂到前面墙上的绳钩上去。”
胡彦自然俯首称是。
“淮阳太守赵佗、梁郡太守曹汪、赵郡冯无佚、武阳郡元宝存、雕阴郡陈凌、巴西郡赵俨、乐浪公高……”曹林脱口而言,一口气说了十几个名字。
胡彦也将十几个名字和地方州郡写好,然后按照要求并排挂到了塔顶一层的墙上的绳钩下,他晓得,这些人大概都是朝廷官员出身,然后易帜或者没易帜,独立或者半独立的单个州郡势力。